他是我父亲。一个有点固执,又有点可爱的老头儿。
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,我已经记不太清了。大概是我上中学那会儿吧。那时候家里刚装上这个壁挂式的钥匙盒,棕色的,像个小木屋,门一开,里面能挂五六把钥匙。父亲每天下班回家,第一件事就是把钥匙串从裤兜里掏出来,叮叮当当地,找到家门那把,插进属于他的那个孔位。他不是直直地插进去,而是手腕带着一点巧劲,轻轻一旋,钥匙就斜在了那里。那个动作很流畅,仿佛经过千百次的演练,成了他身体记忆的一部分。
起初,我和母亲都笑话他。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,一边从厨房探出头来说:“老李,就你特殊,好好一把钥匙,非得给你拧成个歪脖子。”父亲也不争辩,只是嘿嘿一笑,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,说:“这样好拿嘛,顺手。”确实,第二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,根本不用看,伸手一摸,那个独特的倾斜角度,就能让他准确地从四五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钥匙里,瞬间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把。那“咔哒”一声开锁的利落,仿佛是他一天工作开始的号角。
后来我长大了,去外地读大学,工作,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但每次回家,一进门,目光总会先落在那钥匙盒上。只要看到那把钥匙是歪着的,心里就莫名地踏实。我知道,他在家。要么是在阳台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,要么就是戴着老花镜,在沙发上读报纸。那个歪斜的角度,成了他平安在家的一个无声信号,一个不需要言说的暗号。
记得有一次,我临时回家取点东西,开门进去,家里静悄悄的。我习惯性地先看向钥匙盒——空的。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瞬间弥漫开来。正愣神间,父亲从外面推门进来了,手里提着刚买的酱油。他看到我,有些惊讶,随即一边换鞋,一边又把那串钥匙掏出来,用他那标志性的动作,“咔”一下,让钥匙恢复了那个熟悉的倾斜角度。那一刻,屋里仿佛才又有了“家”的气息。我什么也没说,但那种失而复得的安心感,至今还记得。
他生病住院的那段日子,钥匙盒里属于他的那个位置,空了整整三个月。那里空荡荡的,我看着心里也空荡荡的。每天去医院看他,给他擦洗,喂他吃饭,看着他日渐消瘦,心里难受得不行。有时候夜里回到家,面对着那个空了的钥匙孔,我会忍不住伸出手,模仿着他的动作,虚虚地一拧。空气里什么都没有,只有无声的寂静和沉重的想念。我多希望再听到那串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,多希望再看到那个歪斜的角度重新出现。
他最终还是走了。
处理完后事,我把他常用的那串钥匙收了起来,上面有家门的、旧单位抽屉的、还有几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小钥匙。我把家门那把单独卸了下来,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把它插回了钥匙盒里那个原本属于它的位置。我试着想把它摆正,像其他钥匙一样。可当我的手指用力,想要纠正那个角度时,却感觉像是在用力抹去一段刻在生命里的印记,生疼生疼的。我松开了手。钥匙,就让它那么自然地,向左歪着十五度。
现在,它就一直在那里。我每天出门、回家,都会看到它。早上,我拿起自己的钥匙,匆匆出门;晚上,我把钥匙挂好,总会瞥它一眼。它像一个永恒的定格,凝固了他最后离开家时的那个瞬间。有时候,我会恍惚觉得,他只是出门遛弯去了,或者去买份报纸,过一会儿,就会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,然后门开了,他带着一身外面的气息走进来,一边换鞋,一边习惯性地把钥匙插成那个角度,嘴里还会念叨着:“今天这天气……”
这个小小的、歪斜的角度,早已不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。它成了我与他之间的一种连接,一个只有我们自家人才懂的密码。它诉说着他曾经的存在,他的气息,他的固执,他日复一日平凡而温暖的守护。母亲现在也不再说它“歪脖子”了,有时候她打扫卫生,会用软布轻轻擦拭那个钥匙盒,擦到他那把钥匙时,动作会格外地轻,格外地慢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生活还在继续,家里的很多东西都慢慢更新换代了,只有这个玄关,这个钥匙盒,还固执地保留着原来的样子。这把歪着的钥匙,就像他留给我的一个念想,一个不会随着时间褪色的印记。它告诉我,有些人走了,但他留下的痕迹,已经深深地嵌进了日常生活的肌理里,成了这烟火人间里,最不动声色,也最难以磨灭的深情。
它就那么静静地歪着,替我守着这个家,也守着我心里那个,永远没有离开的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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