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美经典文章
我没有停下脚步，一次也没有。心里有个声音在喊：走吧，走了就别再回头。
我叫山子，这个名字带着土腥气，是我们这辈村里男娃常叫的。我们家就住在山坳里，地薄，长不出什么好庄稼，日子总是紧巴巴的。父亲走得早，是矿上的事，母亲一个人拉扯我长大，她的背，很早就像屋后那棵被雪压弯的竹子。我记忆里最深的，就是她夜里在灯下纳鞋底的样子，针尖穿过厚实的布层，发出“嗤啦”的声响，像在把无尽的夜晚一点点缝补起来。
我不是读书的料，初中毕业就回了家，跟着三叔学木匠。刨花飞扬的日子里，我闻着木头香，心里却像有一把野火在烧。我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走了，去广东，去浙江，去那些听说楼比山还高的地方。他们过年回来，穿着时髦的夹克，谈论着我听不懂的流水线和霓虹灯。我知道，我也得走。不是为了那夹克，是为了母亲能不再那么拼命纳鞋底，为了我们家那漏雨的屋顶。
决定是在一个秋夜做下的。风已经很凉了，吹得窗户纸呜呜地响。我蹲在门槛上，对正在灶台边忙碌的母亲说：“妈，我想出去。”
母亲的手停了一下，没回头，只是问：“想好了？”
“想好了。”
“那就去。”她的话总是这么少，像石头掉进深井，闷闷的一声。
接下来几天，她默默地给我准备行李，把家里最好的那床新棉被捆扎实，在我行李箱的夹层里，塞进她攒下的所有的钱，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包着。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话，所有的不舍和担忧，都化作了行动。临走前那个晚上，我听见她屋里传来压抑的、像小猫一样的哭声，细细的，挠着我的心。我躺在硬板床上，睁着眼，看着房梁的阴影，一夜无眠。
走的那天，天是铅灰色的。母亲送我到了村口，像往常一样，只是眼神有些空。她替我理了理衣领，手有些抖，只说了一句：“到了就给家里捎个信，在外面……别亏着自己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，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。我转身，迈开了步子。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烙在我的背上，滚烫滚烫的。一步，两步……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，我知道，只要一回头，看见她站在风里单薄的身影，我所有的决心都会瞬间崩塌。那短短的几十米土路，是我走过最漫长、最艰难的路。身后的整个世界，我的童年，我的根，都在用力地拽着我。但我咬着牙，梗着脖子，一直朝前走，直到拐过那个弯。
真的再也没有回头。
外面的世界，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。城市很大，很吵，人很多，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，面孔冷漠。我先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搬砖，和水泥。夏天的太阳毒辣，能把人晒脱一层皮；冬天住在漏风的工棚里，裹着母亲给的新被子，还是觉得冷，那是一种钻到骨头缝里的冷。我给家里写信，总是报喜不报忧。我说活儿不累，老板挺好，吃的也不错。我把挣到的钱，一大半都寄了回去。
后来，我摆过地摊，被城管追着跑过整条街；在小饭馆里洗过碗，手上的皮被泡得发白起皱；也跟人学过装空调，几十层的高楼，腰上拴着绳子悬在外面，心提到了嗓子眼。我哭过，不是嚎啕大哭，是夜里缩在被子里，眼泪无声地流，想家，想母亲做的热汤面，想村里那条安静的土狗。很多次，我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，想买一张车票，回到那个虽然贫穷但温暖的窝里去。
可每次有这个念头，我转身离开村口的那一幕就会清晰地跳出来。那份决绝，那份用尽全身力气才换来的“不回头”，像一根鞭子，在后面抽着我。我不能回去，我还没有混出个人样，我不能让母亲失望，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。那份“不回头”，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全部力量。
时间一年年过去，我终于慢慢站住了脚。从小工变成了小组长，后来自己拉了几个老乡，接点小工程。日子不再那么捉襟见肘，我在城里租了个像样的一居室，也谈了女朋友。我给家里装了电话，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刻，我差点没忍住眼泪。她的声音苍老了很多，但透着高兴。她说，用我寄回去的钱，把老屋翻修了，再也不漏雨了。
我接她来城里住过几次，但她总是住不惯。说楼上楼下谁也不认识，憋得慌；说车子太多，吵得睡不着。没过几天，就惦记着家里的鸡鸭和她那几分菜地。我只好又把她送回去。每次送她回村，看着她走进那栋翻新过的老屋，我的心情都异常复杂。我离开了，她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。
如今，十几年过去了。我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家，有了孩子。生活早已步入另一种轨道，忙碌，充实，也充满了新的烦恼和喜悦。那个山坳里的老家，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有些遥远，有些模糊。但“转身离开，再也没回头”的那个瞬间，却像用刀子刻在了我心里，从未褪色。
我常常在想，人生大概就是由一个个“转身”组成的。有些转身，是告别一段岁月；有些转身，是奔赴一个未知。我的那一次转身，混合了年少的不甘、对远方的渴望，还有对母亲深重的愧疚。它不潇洒，甚至充满了痛苦的挣扎。但它塑造了后来的我。
我没有回头，不是因为不想，而是因为不敢。那一次回头，需要付出的勇气，远比决绝地离开要大得多。我把所有的思念和软弱都埋在了那个转身的背影里，带着它们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。
老家，母亲，以及那个年少的我，都永远地留在了身后。他们成了我心底最柔软、也最坚硬的部分。柔软的是思念，坚硬的是，它让我知道，我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，我只能，也必须，向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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