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美经典文章
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，银色的表带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晨光里，泛着一层很柔和的光。表盘是那种深邃的蓝色，像深夜的海，里面的秒针，我记得，是鲜红的一点。以前睡不着的时候，我就看着那一点红色，滴答，滴答，不紧不慢地走着，看着看着，心就静下来了。可现在，它不动了。时间，好像就停在了他最后一次摘下它的那个瞬间。
这表是我送他的。那年他生日，我琢磨了好久该送什么。他这人，什么都不缺，也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趣。后来我想，送他时间吧。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，具象成一件东西，让他戴在手上。选这块表，就是看中了这根红色的秒针，我说，这多像人的心跳，活着，动着，就有盼头。他当时笑着接过去，什么也没说，直接就戴在了手腕上，还抬手对着光端详了半天，然后轻轻说了句：“挺好。”
从那以后，这表就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。除了洗澡，几乎从不离身。它见证了我们太多寻常的日子。
我记得有个周末的早晨，阳光比今天还好，满屋子都是。我们赖在床上都不想动。他侧着身，戴着表的那只手就搭在枕头上，离我的脸很近。我能清晰地听到机芯运转那种极细微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春天里蚕在吃桑叶。那根红色的秒针，一圈又一圈，不知疲倦地画着圆。我看着他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小小的阴影，听着这表和他的呼吸声，觉得所谓岁月静好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。我甚至偷偷想过，等到我们都老了，这表的漆面或许会磨花，表带也会留下岁月的痕迹，但那根红色的心跳，一定会一直跳下去，直到我们都白头。
他工作忙，有时候应酬到很晚才回来。不管多晚，他进门的第一件事，总是习惯性地把表摘下来，小心翼翼地放在这个床头柜的固定位置——就是现在它躺着的这个地方。然后才会换衣服、洗漱。有时我已经睡了，迷迷糊糊中，能听见他轻手轻脚走进来的声音，能听见那块表被轻轻放下时，表带与玻璃桌面接触那一声极轻微的“咔哒”。那声音让我觉得安心，知道是他回来了，就在我身边，我可以继续踏实地睡去。
这块表也记录过我们的争吵。有一次，为什么事情吵我已经忘了，只记得情绪都很激动。他当时气得猛地一挥手，表带磕在了门框上，发出挺大一声响。我们都愣住了。争吵瞬间停了下来。他赶紧低头检查表盘，看到那蓝色的表盘完好无损，只有表带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，他才松了口气，抬头看我，眼神里的怒气被一种心疼和后怕取代了。那一刻，我们都没再说话。那道划痕，后来就一直留在了表带上，像我们感情里的一个小小的伤疤，不仔细看发现不了，但我们都清楚它在那里。
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久，久到这块表都走不动了为止。
可人生啊，从来不是你以为怎样，就会怎样。
他走的那天早上，和往常任何一个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他起床，洗漱，换好衣服。我还在床上躺着。他走过来，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，说：“我走了。” 他的声音有点哑，大概是没睡醒。我“嗯”了一声，眼睛都没睁开。然后，我听见他好像拿起表，但又放下了。又是那一声熟悉的“咔哒”。
我当时困得厉害，脑子里混混沌沌的，还想，他是不是忘了戴？也许走到门口就会想起来，再折返回来拿。我等着那折返的脚步声。
可是，没有。
我听到的是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，“砰”的一声轻响之后，家里就彻底安静了。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后来……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。那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。他没能像我想象的那样，折返回来，拿起这块表，戴在手腕上，然后我们相视一笑，嘲笑彼此的记性。他这一走，就再也没能回来。
现在，这块表就停在那里。我无数次地想，如果那天早上，我不那么困，能起身帮他把表戴上，或者哪怕只是睁开眼，再好好看看他，故事的结局，会不会不一样？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，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，不经意间就刺我一下，不致命，但那细密绵长的痛，却无比真实。
我拿起它，表壳冰凉冰凉的，已经很久没有沾染过他手腕的温度了。我把它贴在耳边，里面静悄悄的，那曾经像心跳一样的“沙沙”声，那催促着人向前走的“滴答”声，全都消失了。时间，在他离开的那一刻，对我而言，就失去了向前流淌的意义。我的世界，从那一刻起，也像是停了摆。
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。他的拖鞋摆在床边，他看了一半的书倒扣在沙发上，他的杯子也还在茶几上。只有这块表，最忠实地凝固了他最后停留的时刻。我有时候会魔怔似的，对着它说话，好像他还能听见。“今天下雨了，你带伞了吗？”“我又把你送我的那盆花养死了，我是不是很笨？”……没有回应，只有一片死寂。
也有朋友劝我，说把东西收起来吧，老是看着，难受，走不出来。我试过。我把它放进抽屉里，还用绒布包好。可那天晚上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，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，手腕上也空落落的——明明表不在我手上啊。第二天一早，我还是忍不住，又把它拿了出来，重新放回老地方。好像只有这样，才能假装他只是出门了，一会儿就会回来，拿起它，熟练地扣在腕上。
或许，我眷恋的，不仅仅是这块表，更是那块表所丈量过的、有他存在的每一分、每一秒。是那些慵懒的清晨，那些等待的深夜，那些欢笑和争吵掺杂的日常。这块停走的表，像一个锚，死死地固定住了我和他的过去，让我在已经失去他的现在，还能有一个凭吊和依靠的坐标。
阳光移动着，那块光斑从表盘上慢慢滑到了桌面上。我伸出手，轻轻摩挲着那道表带上的划痕，触感微微有些涩。我把它重新放回床头柜上，摆正。就让它在那儿吧。
它停在了他的时间里，而我，活在了没有他的时间里。滴答声不再响起，但我的心跳，还被迫跟着一个看不见的节拍，一下，一下，沉重地，向前捱着。这屋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了，只有这块表，我每天都会擦拭。它静静地，替我守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早晨，守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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