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美经典文章
这事儿得从好多年前说起了。那时我还小，大概刚上小学吧。父亲工作忙，常常是我睡了他才回来，我上学时他还没醒。唯独下雨天，他会特意早早回家，守在学校的铁门外。在一群拿着花伞、焦急张望的妈妈和爷爷奶奶中间，他那个高大却略显沉默的身影，总是格外显眼。
“爸！”我喊着，钻进他的怀里。他不多话，只“嗯”一声，随即撑开那把标志性的大黑伞——那时候还是黑的——把我揽到他左边。从学校到家的那条路，不长，也就七八百米。可就是这短短的七八百米，成了我童年关于雨天最清晰的记忆。
起初我并没在意。只觉得躲在父亲的伞下，风雨都被挡住了，是顶安全、顶温暖的。直到有一次，雨下得特别大，风裹着雨点子，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，像在敲鼓。我下意识地往他身边缩了缩，手无意中碰到了他右边的袖子。那一整片布料，完全是浸饱了水的状态，沉甸甸、冷冰冰的。
我抬起头，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头顶的“风景”。那把伞，像一个固执的卫士，严严实实地笼罩在我的头顶上方。而父亲那边，大半个伞面却倾斜向我，他那边的天空，几乎有一半是暴露在雨幕里的。雨水顺着伞骨的边缘，滴滴答答地落在他宽厚的右肩上。
“爸，你那边伞没撑到，衣服都湿了。”我扯了扯他的衣角。
他低头看我，笑了笑，用那只没打伞的左手把我往他身边又拢了拢：“没事，爸身体壮，淋点雨不怕。你别湿着就行。”
这句话，在后来的十几年里，我听了无数遍。小学、初中、高中……那把伞的颜色从黑色换成了深蓝色，我也从需要他牵着手的小豆丁，长到了能与他并肩而行的高度。可伞下的格局，从未变过。他永远走在我的右边，伞永远固执地偏向我的头顶。他的右肩，也永远是雨中那个湿了大半的“地标”。
我抗议过。上了中学以后，我自认是个小大人了，有力气，也有主意。
“爸，今天我来打伞。”我抢过伞柄，努力地把伞举高，想让伞面能公平地覆盖我们两个。
他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温和地笑笑，由着我去。可没走几步，那只熟悉的大手就轻轻覆上了我握着伞柄的手，不着痕迹地，又将伞向我这边推了推。
“你好好走，看路，我来。”他的话总是那么简单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。
那一刻，我忽然明白了。这已经不是一把伞的重心在哪里的问题了。这成了一种习惯，一种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。他的右边，是来车的方向；他的右边，是风吹来的方向；他的右边，是注定要为左边那个被他称作“孩子”的人，挡风遮雨的位置。
后来，我离家去外地读大学。临走前那个秋天，又下了一场雨。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东西，还是那把深蓝色的伞。走着走着，我侧过脸看他。几年过去，他的鬓角已经能看到一些白发了，背也不像记忆中那么挺直了。可他那握着伞柄的右手，那向我倾斜的伞沿，却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。雨水打湿了他的眼镜片，他也只是随意地抹一下。
我的鼻子猛地一酸。我突然意识到，我之所以能一路走来，不曾沾染太多的风霜，是因为所有的风霜，都落在了他那边的肩膀上。那湿透的，不仅仅是衣服，是岁月，是他沉默而厚重的爱。
工作以后，我给自己买了一把非常好的伞，伞面巨大，号称能容纳三人。我心想，这下总算能公平地遮住我们两个了。去年春节回家，和父亲一起出门访友，又逢细雨。我自信地撑开我的新伞，和他并肩走在熟悉的街道上。
我刻意地把伞柄握在正中间，确保我们谁也不会被淋到。我们聊着天，聊我的工作，聊家里的琐事。走了好一段，我下意识地朝他那边看了一眼，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的右肩，靠近伞沿的地方，还是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我愣住了，低头仔细检查我的伞。伞明明是正的，稳稳地在我们头顶。我再看向父亲，瞬间明白了。他走路的姿势，微微地，向我这边倾斜着。哪怕伞是公平的，他潜意识里，还是习惯性地，把自己靠外的那边身子，探到了伞的保护范围之外。那个为我遮挡了二十多年风雨的姿势，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，比任何习惯都更难改变。
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。我什么也没说，只是伸出手，轻轻挽住了他那只曾经湿了无数次的胳膊，把他往我身边，往伞的中央，拉近了一点，又一点。
“爸，靠近点，暖和。”我找了个借口。
他“哎”了一声，顺从地靠过来一点，脸上还是那种温和的、有点不好意思的笑。
那把伞终于公平了。可我知道，有些东西，是永远无法“公平”计算的。就像他那总是湿透的肩膀，就像我那永远干爽的童年和青春。
如今，我也开始学着为别人撑伞了。下雨天和同事一起走，我会下意识地把伞偏向对方；和家人出门，我也会习惯性地走在靠近车道的那一边。每当这时，我右肩感受到那熟悉的、冰凉的湿意，心里涌起的却不是抱怨，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暖和踏实。
我好像终于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。那不是一把伞，而是一个姿势，一种姿态。
雨还在下，和过去的千百次一样。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天空下，父亲湿了大半的肩膀。那一片濡湿，是我人生中见过的，最干燥、最温暖的晴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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