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美经典文章
别人眼里，我们是跑江湖的，风尘仆仆。其实我们自己知道，这日子，就是由无数条路、无数个服务区，和车上那一点点热气拼凑起来的。
我开的是重型半挂，拉百货，全国跑。最北到过满洲里，踩着厚厚的积雪卸货；最南到过海南，隔着琼州海峡看轮船。这车就是我的家，一个会移动的、小小的家。驾驶室后面那个卧铺，窄得很，翻个身都费劲，但就是这小小的空间，承载了我无数个疲惫的夜晚。
要说最深的印象，不是哪里的风景，而是“累”。那种渗透到骨头缝里的累。白天还好，车流不息，精神得绷着。一到夜里，尤其是后半夜，高速上车少了，世界好像就剩下你一个人，还有眼前这条被车灯照得发白、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路。眼皮子开始打架，像挂了秤砣，怎么抬都抬不起来。这时候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歌声没了信号，只剩下“沙沙”的噪音。拧一把自己的大腿，疼那么一下，清醒几分钟，然后困意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。
我知道，不能再硬撑了。安全第一，这话不是挂在嘴边的，是刻在骨头里的。每一个老师傅都会告诉新手：累了，就进服务区，“眯一会儿”不丢人。
于是，找服务区就成了本能。远远看到那块绿色的指示牌，心里就像有了着落。大车的停车区通常在最里面，远离灯火通明的小车区域和餐厅。我把车小心翼翼地倒进去，跟旁边的兄弟们排整齐。熄了火，世界“嗡”的一声安静下来，耳朵里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，还有发动机冷却时发出的“咔嗒”轻响。
这时的服务区，是另一个世界。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，只有属于我们卡车司机的、粗粝而真实的夜晚。能听见旁边车上兄弟如雷的鼾声，能听见不知哪辆车里还在小声放着单田芳的评书，能听见晚归的司机趿拉着拖鞋，“啪嗒啪嗒”地去洗手间。空气里混合着柴油味、轮胎的橡胶味，还有谁泡了方便面飘来的那点香精味道。这味道不好闻，但闻惯了，反倒觉得踏实。
我简单用湿毛巾擦把脸，烫烫脚，然后爬上那个窄窄的卧铺。被子永远带着一股散不去的烟味和汗味，但躺下的那一刻，感觉就像陷进了最软的云朵里，浑身的骨头都酥了。也顾不上枕头高低了，脑袋一沾上去，意识就开始模糊。
但这一觉，从来睡不沉。心里那根弦还绷着。会突然惊醒，摸出手机看看时间，才睡了不到一个钟头。窗外，可能有另一辆大车轰隆隆地进来，地面微微震动；也可能有管理人员拿着手电筒巡逻，光束从窗帘缝隙一闪而过。翻个身，还能继续睡。再醒来，可能是被尿憋醒，也可能是被冻醒——北方的秋天，夜里已经很凉了。驾驶室像个铁皮盒子，不打着火取暖，后半夜的寒气能渗进骨髓。
有时候，实在睡不着，我就坐起来，点上一支烟，透过车窗看外面。看天上的月亮，今天是圆的还是缺的；看对面车上，是不是也有一个睡不着的老哥，同样亮着一点猩红的烟火。我们会隔着车窗，互相点点头，就算打过招呼了。那一刻，心里会涌起一种很奇特的感觉。我们互不相识，来自天南海北，去往不同的方向，但在这深夜里，在这小小的服务区，我们共享着同一种命运，同一种孤独，也同一种坚持。
“眯一会儿”的能量是惊人的。可能就是一两个小时，醒来时，天还黑着，但脑子清亮了许多。身上的酸痛还在，但那股要命的困倦感褪去了。爬起来，用冷水再狠狠搓一把脸，感觉又活过来了。去服务区的开水间，泡上一碗面，加根火腿肠，稀里呼噜地吃下去，胃里暖和了，身上也就有了力气。
发动车子，听着熟悉的引擎轰鸣声，仪表盘的灯光一一亮起，就像给这个铁家伙注入了灵魂。打开远光灯，重新汇入那条无尽的公路。前方，是等待送达的货物，是下一个目的地，也是生活本身。
我常想，我们这些跑长途的，就像古代的驿卒，一站一站地往下跑，传递着生活的所需。服务区，就是我们的驿站。在这里，我们给身体充电，也给心灵一个短暂的避风港。它不豪华，甚至有些简陋，但它给了我们最关键的东西——喘息之机，和继续上路的勇气。
这条路，我还得继续跑下去。累了，就找个服务区，再“眯一会儿”。天，总会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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