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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来的爱意难休家是心头的扣

    我小时候,家对我来说,就是奶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还有她总也解不开、又总在解的那颗扣子。

    奶奶有件藏蓝色的旧罩衫,洗得发白,领口那颗盘花扣,扣眼儿特别紧。每天早晨,她送我出门上学前,总要费劲地扣上好一会儿。我性子急,总是跺着脚催:“奶奶你快点儿!”她就低下头,鼻尖几乎要碰到扣子,嘴里念叨着:“就好,就好,这扣子啊,是心头的疙瘩,急不得。”

    那时我不懂,只觉得她动作太慢,耽误了我和小伙伴汇合的时间。那颗扣子,是我童年早晨一个不耐烦的起点。

    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,一年回来两次。每次回家,奶奶还是那件罩衫,还是那颗难解的扣子。只是,她低头扣扣子时,手抖得更厉害了。我站在旁边,看着她的白发,心里会突然酸一下,会伸手帮帮她。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,她总是笑笑:“人老了,手不听使唤了。”

    但我依然没有真正懂得那颗扣子。我的世界很大,装着远方的风景、新的朋友、繁重的学业。家,成了电话里例行公事的问候,成了行李箱里塞满的特产。那颗需要费力才能系上的扣子,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脑后。

    真正的懂得,来得太晚了。

    那是去年冬天,奶奶住院了。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,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,显得特别瘦小。我要回去工作的前一天下午,太阳正好,斜斜地照进来。她精神好些了,拉着我的手说:“囡囡,帮奶奶把外套拿来,就是那件蓝色的。”

    我递给她,以为她冷。她却没穿,只是把衣服摊在膝盖上,用那双布满针眼、颤巍巍的手,摸索着领口那颗盘花扣。她低着头,像过去几十年里的每一个早晨一样,专注地、慢慢地,与那颗扣子较着劲。

    扣眼紧,她的手没力气,试了好几次,扣子都从指间滑脱。她有些懊恼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我正要开口说“我来”,却忽然看见,一滴眼泪,直直地从她眼眶掉下来,砸在那颗蓝色的盘花扣上,洇开一个小小的、深色的圆。

    她没抬头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    “这扣子……怎么就扣不上了呢……我还想……多送你几次……”

    那一刻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
    我忽然全明白了。

    那颗扣子,哪里只是衣服上的一颗扣子?那是她每一天的开始,是确认自己还能为我做一件小事的仪式。她固执地、一遍遍地与这颗难解的扣子较劲,是在与流逝的时光较劲,与她日益衰败的身体较劲。每一次成功扣上,都像是一次小小的胜利,证明她还能为我“系上”一点什么,哪怕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关怀。而我过去的每一次催促,每一次的不耐烦,都像一把小锤,敲打在她那颗想要紧紧系住我的心上。

    这晚来的爱意,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,哽住了我的喉咙。我蹲下来,把脸埋在她膝盖上的外套里,那上面有阳光的味道,还有她身上熟悉的、淡淡的皂角清香。

    “奶奶,”我声音发颤,“不着急,我们慢慢扣。”

    我握住她冰凉的手,引导着她的手指,一起捏住那颗圆润的扣子,对准那个紧涩的扣眼。我们的手都在抖,但这一次,我不再觉得它慢。我感受着她指节的僵硬,感受着岁月在这最细微处留下的、沉重的痕迹。终于,“嗒”一声轻响,扣子穿过了扣眼。

    她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了一口气,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事。布满皱纹的脸上,露出一个孩子般满足的笑容。而我,眼泪再也止不住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我回了家,工作也调到了离老家更近的城市。现在,每个周末的早晨,我都会去看她。我会拿出那件洗得更薄的蓝色罩衫,对她说:“奶奶,我帮您扣扣子。”

    她总是笑眯眯地坐好,仰起头,把领口亮给我。动作还是很慢,但充满了安宁。有时扣好了,她会抬起手,用指腹轻轻摩挲一下那颗扣子,然后拍拍我的手背。

    那颗扣子,如今是我心头的扣。它系住了我所有的愧疚与迟到的爱,也系住了我终于懂得的、家的全部含义。家啊,从来不是远方一个匆匆停靠的驿站,它就是这一针一线的牵挂,是这日复一日、看似繁琐却不可或缺的仪式。是有人在那里,一直一直,想为你系上一份温暖,哪怕她已用尽全身的力气。

    这份爱意,我来得太迟,它在我心头汹涌难休。幸好,还来得及。我还能在每个清晨,为她扣上那颗“心头的扣”,把这晚来的、汹涌的爱,一丝一丝,都编织进往后每一个平凡而珍贵的日子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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