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美经典文章
腊月二十八的晚上，刚吃完晚饭，他就神秘兮兮地抱出一个纸箱子，放在客厅的地板上。箱子打开，是一叠红得晃眼的春联纸，一支毛笔，一方砚台，还有金粉闪闪的墨汁。他搓着手，像个献宝的孩子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：“今年的春联，咱们自己写吧？一起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从小到大，家里的春联要么是街上买的现成品，金光大字，千篇一律；要么是请村里老先生写的，规规矩矩，透着一种传统的庄重。自己写？还是夫妻俩一起？这倒是个新鲜主意。
“可我字写得不好看啊，”我有些犹豫，“别糟蹋了这么好的红纸。”
“怕什么，”他已经在茶几上铺开了旧报纸，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，“贴在自己家门上的，好看难看都是咱们自己的味道。来，你磨墨。”
书房里温暖的灯光洒下来，落在红纸上，泛着一层柔光。我拿起那小小的墨锭，在砚台里缓缓地画着圈儿。墨锭与砚台摩擦，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，像春蚕在食桑叶。空气中，渐渐弥漫开一股清冽又醇厚的墨香，混着金粉特有的那种金属味儿，很奇怪，却让人心神安定。他则在一旁裁纸，比划着上下联和横批的长度，神情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。
墨好了，他递给我一支笔。“来，你先写。”
我握着笔，手有点抖。笔杆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。铺开一条对联纸，那红色在灯下愈发显得浓烈、正派，仿佛承载着所有关于团圆、喜庆和希望的重量。写什么呢？我们头碰着头，商量起来。
“要写点跟我们俩有关的，”他说，“就写我们自己的盼头。”
最后，我们定了上联：“一屋两人三餐四季”。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，我的心还怦怦跳，笔划显得僵硬。但写到“两人”时，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，他正微笑着看我，眼神里全是鼓励。我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，笔下也顺畅了。那七个字，算不上好看，甚至有点笨拙，但一笔一划，都稳稳地落在红纸上，像是我们刚刚启程的生活，朴素，却扎实。
“下联我来，”他接过笔，略一沉吟，写下：“万语千言百载同心”。
他的字比我的有力道，结构也更舒展。看着他专注的侧脸，微微抿起的嘴唇，还有笔下流淌出的那些字句，我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暖流。这不仅仅是在写对联，这像是在我们崭新的生活扉页上，共同盖下的第一个印章。没有隆重的仪式，却比任何仪式都更刻入心底。
最有趣的是写横批。我们想了好几个，都觉得俗气。最后我开玩笑说：“就叫‘欢迎光临’怎么样？欢迎好运，欢迎福气，也欢迎我们往后的每一天。”
他听了哈哈大笑，连连说好。于是，那方小小的横批上，就落下了我写的四个略显稚气的字——“欢迎光临”。我们看着这完全不讲平仄、不讲对仗，却独属于我们俩的三幅字，笑了好久。窗外的寒冷仿佛被这满屋的笑声和红艳艳的喜气驱散了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们端着熬好的浆糊——他说用面粉自己熬的，粘得牢，寓意也好——来到门口。旧春联被小心翼翼地揭下，门板被擦得干干净净。他端着浆糊碗，我用小刷子均匀地涂抹在门框上。然后，他站在凳子上贴，我在下面指挥。
“左边高了，低一点，低一点……哎，对了对了，正好！”
他下来，我们并肩站远几步，端详着我们的“作品”。晨光熹微中，那手写的墨字在金粉的映衬下，不那么完美，却生气勃勃。浆糊的温热气息混合着墨香，还有冬日清冽的空气，构成了一种奇特而难忘的味道。那一刻，我忽然觉得，这个家，真真正正是“我们”的了。这门楣上的红，不仅宣告着春节的来临，更像一个温柔的昭示：从今往后，无论悲喜，我们都将共同面对，共同书写。
从那以后，每年腊月二十八，成了我们家一个不成文的规矩。无论多忙，我们都会在那天晚上，铺开红纸，一起写下对新一年的期盼。我们的字，在一年年的练习中，似乎也慢慢变得顺眼了些。
第二年，我们写的是“平安喜乐常相伴，健康顺遂永相随”，那一年，我们期待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。
第三年，孩子在我们怀里咿呀学语，春联变成了“笑语欢声盈小室，稚子新啼添瑞祥”。我们抱着他，让他小小的手也摸一摸那未干的墨迹。
后来，孩子大了，能跑能跳了，写春联就成了我们全家总动员的大事。他负责写主体，我在旁边添画几枝小小的梅花或元宝，孩子则用他胖乎乎的小手，在福字上按下一个个彩色的指印。我们的门楣上，越来越花哨，也越来越热闹。
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。那一晚的沙沙磨墨声，仿佛还在耳边。我们一起贴过的春联，内容在变，笔迹在变，参与的人在变，但有些东西，从未改变。那是共同创造生活时，掌心传来的温度；是并肩而立时，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；是浆糊粘合红纸与门框时，那份对“家”的郑重其事的确认。
如今，又快到年关了。我看着储藏室里那熟悉的纸箱子，心里已经开始盘算，今年，我们的春联上，该写下怎样的新句子呢？我想，无论写什么，那份两个人、一家人，共同亲手创造喜庆、期许未来的心情，会一直一直在那红艳艳的纸上，温暖地流淌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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