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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家里的电视,我想看的节目他不让

    那台电视,就立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,像一座沉默的山。黑色的屏幕,不亮的时候,能模模糊糊照出我的影子,像个欲言又止的人。它是我家权力的中心,而遥控器,则是我爸手里紧握的权杖。

    我从小就知道,那方寸之间的世界,是有严格界限的。傍晚六点半,新闻联播的前奏一响,家里就必须安静下来。爸爸会泡上一杯浓茶,陷进那张老旧的沙发里,神情专注,仿佛在聆听最高指示。屏幕上,播音员字正腔圆,画面庄重。那个世界,离我很远,远得像另一个星球。我蜷在旁边的椅子上,心里惦记着动画片里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机器人,它今天能不能打败怪兽?这个疑问,我只能憋着,因为任何一点声响,都会换来爸爸严厉的一瞥。

    新闻之后,是天气预报,然后是焦点访谈,再然后是一些历史剧或者战争片。总之,那些声音是浑厚的,画面是凝重的,主题是宏大的。它们构筑了我父亲精神世界的全部围墙。而我向往的那个世界,是彩色的、跳跃的、充满幻想的。我想看《西游记》,想跟着孙悟空一个筋斗翻越十万八千里;我想看《大风车》,想听董浩叔叔和鞠萍姐姐用欢快的声音讲故事。可这些,在我爸看来,都是“吵吵闹闹,没一点营养的东西”。

    于是,争夺电视,成了我童年里一场旷日持久的、且我几乎从未赢过的战争。

    我试过撒娇。在他心情看起来不错的时候,凑过去,摇着他的胳膊,用尽我所能想到的最甜腻的声音说:“爸爸,让我看一会儿嘛,就一会儿,动画片马上就结束了。”他有时会心软,把遥控器递给我,叮嘱一句:“只看半小时啊。”那半小时,是我最幸福的时光。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,生怕漏掉一帧画面,耳朵竖起来,捕捉着每一个有趣的声音。那半小时,像偷来的一样,珍贵,且充满罪恶感的快乐。但更多的时候,他会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去去去,写作业去,看那些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我也试过“智取”。我会算准他出门散步或者有邻居来下棋的时间,飞快地打开电视,调到我想看的频道,然后把音量调到极小,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听着门口的动静。一有风吹草动,比如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或者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,我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以最快的速度关上电视,冲回书桌前,拿起笔,假装一直在认真学习。心脏在胸腔里“咚咚”直跳,脸上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发烫。那种惊心动魄,不亚于任何一场间谍行动。可惜,我爸是个极其敏锐的“侦察兵”,他回家后第一件事,就是用手摸一下电视机后盖。那里残留的余温,总是能无情地出卖我。随之而来的,是一顿不可避免的训斥。

    最让我感到委屈的,还不是不能看。而是那种不被理解的感觉。

    有一次,我鼓起勇气跟他争论。我说,动画片里也有友情、勇气和智慧。他嗤之以鼻:“假的!那猴子能飞上天?那猫和老鼠能说话?净胡编乱造!你看看这个,”他指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纪录片,画面是广袤的黄土高原,“这才是真实的世界,你要了解历史,了解我们脚下的土地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了。我看着屏幕上那片苍凉而壮阔的土地,心里却想着花果山那片绚烂的桃花林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“真实”的世界就一定是好的,而“幻想”的世界就一定是坏的。为什么他的“有意义”才是意义,而我的快乐就显得那么轻浮。

    那种感觉,就像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、却无比坚硬的玻璃。他在那头,他的世界规整、严肃、充满了现实的重量;我在这头,我的世界五彩斑斓,却被他视为虚无的泡沫。我们能看到彼此,却无法真正抵达对方的内心。

    后来,我慢慢长大了。上了中学,住校,回家的时间少了。家里的那台电视,也换成了更大、更薄的液晶屏幕。我和爸爸之间,不再为看什么节目而争执。我有了自己的电脑,自己的手机,在那小小的屏幕上,我可以看任何我想看的东西,无限量,且无人干涉。

    可奇怪的是,我并没有感到多么畅快淋漓的胜利。相反,当我拥有绝对的选择权时,我却常常对着海量的节目感到索然无味。我甚至会偶尔坐下来,陪爸爸看一会儿他喜欢的抗日剧或者新闻专题。我们的话依然不多,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,不知何时,已经消散了。

    直到前年春节,我回家过年。一家人围着吃饭,电视开着,当作背景音。不知怎么,就调到了一个台,正在重播八十年代的《西游记》。熟悉的旋律响起来,那个穿着虎皮裙的孙悟空蹦跳着出现在屏幕上。

    我和妈妈都笑了,开始回忆我小时候为了看这个,如何跟我爸斗智斗勇。我笑着说:“爸,您还记得吗?那时候您管得可严了,我看一集孙悟空,比考试得第一名还难。”

    我本是随口一句玩笑,没想到爸爸端着酒杯,愣了一下,然后看着电视屏幕,缓缓地说:“是啊……那时候,我是怕你。怕你看多了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,心看野了,将来静不下心来学习,走不稳脚下的路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声音有些低沉:“我们那一代人,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。总觉得人呐,就得踏踏实实的,一步一个脚印。那些飞来飞去的东西,觉得不靠谱……现在想想,你小时候,也没让你看痛快过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,喝了一口酒,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那个腾云驾雾的猴王身上。

    那一刻,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。

    那台电视,那个不肯让我看的节目,从来就不是电视和节目本身。那是一个父亲,用他自以为最正确的方式,在笨拙地、固执地、甚至有些专制地,为他女儿规划着他认为最安全、最稳妥的人生道路。他把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和担忧,都化作了对遥控器的掌控。他以为,挡住了那些“虚幻”的光,就能让我更接近“坚实”的地。

    而我所有的委屈和抗争,也不过是一个孩子,在本能地追寻光芒、色彩和想象的翅膀。我们都没有错,我们只是站在各自时代的河流里,望着对岸的彼此。

    我没有再说话,只是拿起酒瓶,给他斟满了酒杯。电视里,孙悟空正挥舞着金箍棒,打出南天门,何等潇洒,何等自由。而客厅里,一片安静祥和。

    那场持续了十几年的“战争”,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,悄无声息地和解了。没有输赢,只有理解。我终于看懂了他沉默的担忧,而他,也似乎读懂了我当年那份执拗的渴望。

    如今,那台老电视早已退休,但关于它的记忆,却像一部存封已久的胶片电影,偶尔在脑海里放映。画质或许已经斑驳,但那份交织着委屈、渴望、抗争与最终释然的情感,却依然鲜活。它是我和父亲之间,一段独特而深刻的注脚,讲述着爱,如何在不完美的表达中,最终走向了包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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