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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陪我的时候,总怕耽误回家的时间

    他每次来陪我,总像揣着个看不见的钟。

    那钟就挂在他心里,滴答滴答地走着,走得比谁都急。明明人就坐在我对面,眼睛里却总有一丝藏不住的神儿,时不时地就要往窗外瞟一眼,好像天边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。

    我们在一起,最常见的光景是这样:一杯茶还没喝到淡,话才开了个头,他就会下意识地摸出手机,按亮屏幕看一眼时间。那动作很轻,很快,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习惯。可那一眼之后,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就悄悄地变了。像是原本松弛的弦,被轻轻地拧紧了一圈。话还在说着,笑也还在笑着,可那底子里的自在,却薄了一层。

    起初,我心里是有些疙瘩的。忍不住会想,是和我在一起乏味了,还是有什么更要紧的人、更要紧的事在等着他?有一回,我们难得一起看一部老电影,片子是他挑的,说他小时候最爱看。放到最精彩处,男女主角在雨里久别重逢,我正看得入神,他却忽然“哎呀”一声,从沙发上弹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我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没事,没事,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,搓了搓手,“就是忽然想起来,煤气灶上好像还坐着水……不过应该没事,我出来时好像关火了。”

    他人是坐下了,魂儿却好像站着了。接下来的半部电影,他看得心不在焉,应答也总是慢半拍。直到电影结束,字幕缓缓升起,他像是终于被赦免了似的,长长地、悄悄地舒了一口气,然后立刻站起身,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歉意说:“那……时候不早了,我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那一刻,我心里那点疙瘩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又拧紧了些。我看着他那张写满“归心似箭”的脸,所有想留他的话,都堵在了喉咙里,最后只化成一句:“好,路上小心。”

    这样的次数多了,我便也摸清了他的规律。他来,总是在下午两三点钟,那是一天里光线最好,也最让人心安的时候。而我们之间的告别,则永远固定在傍晚五点半,雷打不动。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线,太阳一旦西斜到某个角度,他就必须起身,跨过那条线,回到他的世界里去。

    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:“家里是藏着个闹钟成精了,一到点就念紧箍咒?”

    他听了,先是一愣,随即咧开嘴,露出那副惯有的、有点憨厚的笑容,摆摆手说:“没有的事!就是……就是习惯了。早点回去,心里踏实。”

    这“踏实”两个字,像一把小小的钥匙,轻轻一转,似乎就打开了我心里某个一直紧锁着的抽屉。

    我开始留意他离开前的那些细节。他从不把告别弄得很仓促,总会提前十来分钟就进入一种“预备状态”。他会把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喝完,把被我挪到桌角的纸巾盒推回原位,把他坐过的沙发垫子拍松,抚平。他做这些事时,动作细致而温柔,仿佛不是在整理一个临时的落脚处,而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。这仪式感,不像是不耐烦,倒像是一种……不舍的珍惜。

    直到那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周末下午。

    那天,他破天荒地没有在五点半准时起身。窗外的雨声绵密而柔和,像一层纱,把世界隔在了外面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从童年趣事聊到工作上的烦闷,时间仿佛被这雨泡得发了酵,走得慢了。墙上的挂钟指针,悄无声息地滑过了五点半,走向六点。

    我心里正暗暗诧异,他却似乎全然未觉,依旧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,眼神温和而放松。那是我许久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、全然的松弛。没有那只“钟”的催促,他整个人像一块被温水浸开的茶,舒展地散发着平和的气息。

    然而,这宁静并未持续太久。当时针指向六点一刻,他放在桌上的手机,毫无预兆地、固执地响了起来。那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    他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,几乎是跳起来去抓手机。看了一眼屏幕,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,那是一种混合着紧张、歉疚和一丝慌乱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喂?……哎,在路上了,在路上了……有点事耽搁了一下……嗯,知道,马上就回,马上就回。”

    他对着电话,声音是压低了的,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。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。那一刻,我忽然全明白了。

    电话那头,是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。

    他挂了电话,脸上的慌乱还未完全褪去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讷讷地对我解释:“老太太……看下雨,又到这个点,担心我。人年纪大了,就爱瞎想……”

    我看着他,心里那座由无数细小委屈垒起来的塔,在那一刻,轰然倒塌,化作了满心的酸软。

    我忽然全都想起来了。想起他曾无意中提过,母亲有轻微的老年健忘,却独独把他回家的时间记得刻骨铭心。想起他说,有一次他加班晚归,到家时发现母亲就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,不开灯,也不开电视,就那么呆呆地坐着,说是在听电梯的动静。想起他苦笑着说,现在只要超过六点没进家门,母亲的电话准会追来,仿佛他身上装了个定位器。

    原来,他心里的那个钟,不是闹钟,是母亲的挂念钟。那滴答作响的,不是时间,是母亲倚在窗前,一分一秒的期盼与等待。他怕的,不是耽误了回家的时间,是耽误了母亲心里那份安稳。他急着回去,不是厌倦了这边的陪伴,是为了成全那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那份微小而执着的世界秩序。

    他总怕耽误的,是那份他必须去履行的、沉甸甸的温柔责任。

    我站起身,拿起他放在椅背上的外套,递给他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和平静:“快回去吧,雨好像又大了点。替我向阿姨问个好。”

    他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在我眼中读懂了那份突然的释然与理解。他接过外套,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,眼神里充满了感激。

    我送他到门口,看着他走进电梯。电梯门缓缓合上,映出我自己的脸,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、温和的微笑。

    从此,他再看时间,我不再觉得那是不耐烦;他提前整理东西,我不再觉得那是归心似箭。那是一个儿子,在赶赴一场无声的约定。而我,能给他的最大的温柔,就是体谅他的“怕”,然后,微笑着,准时地,放他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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